*

“请谈谈您的城市吧。”

 

小少年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描述一个如此浩大的概念。身边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的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，鼓励他说下去。

 

“城市里有大姐、大哥还有我，有的时候城市是车水马龙的样子，我和大哥需要去上学，大哥还会从书房里给我拿学堂没有教的书，我常常看不到大姐。如果大姐回来的话，城市的样子就不一样了，马路变成水巷，空气变得更潮湿，能闻到花的味道，还有甜粥可以喝。城市里的人也会变多，有堂叔，婶婶，还有老祖宗。但是我没有见过老祖宗，他总藏在青烟的后面，但是大哥和大姐都说老祖宗会照看我。”

 

年轻的明楼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，对上小阿城眼神的一瞬间强忍着把笑藏了回去。

 

“你可不要把书的事情和大姐讲。”明楼说。

 

小阿诚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
 

“城市里所有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。”他接着说下去，“如果你带走了什么，要把它送回来。如果有谁从其他的城市过来，要请他喝一杯茶。但是大姐不喜欢其他城市的人，她只允许那些人待在一楼的屋子里，可能那间屋子不属于我的城市，所有他们才会待在那里。但是我也是从另一个城市过来的……”

 

阿诚挪动了一下，把自己往椅子里面缩了缩。

 

“因为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脾气，只接纳和它一样的人，阿诚和我，和大姐是一样的人。”明楼蹲下身子，郑重地看着阿诚说。

 

*

“请谈谈您的城市吧。”

 

“您要的城市就在外面，触手可及。”阿诚向窗户外面挥了一下手臂示意。“这里有一千座建筑，每个建筑里有一千点灯火，每一个灯火都照着一个愿望。每个来到这个城市里的人都有一个祈求，亨利先生祈求忘掉自己的妻子，马尔蒂祈求一个能让他赚大钱的机会，他的朋友则祈求一个赏识他的出版商，您看到街对面面包房里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了么，她祈求明天是个好天气，因为她的母亲要从外省来看她。”

 

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时间，又往窗外看了一眼。

 

“这个城市收下了所有愿望，不加辨别，这些愿望太多了，千奇百怪，最后它们干脆变成了城市的财富。一个崭新的人来到这里，站在石板路上，他许下一个愿望，或许有回应，或许没有，有的愿望会体面地敲响你的家门，有的高高在上，对你不屑一顾。城市是窗帘后面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，让人辗转反侧，也让人心碎。”

 

楼下响起了脚步声，阿诚站起身，露出放松的神色。

 

“曾经我的愿望是另一个人的愿望，但是现在我有了新的愿望，或许实现的方法会有所不同，但是我相信所有的愿望都将指向同一个终点。”

*

 

“请谈谈您的城市吧。”

 

阿诚楞了一下，以为出现了什么幻觉。他刚刚喝过酒，不是很多，由于工作原因他和明楼平时从不喝酒，但今天是除夕夜，连阿香也已经回了乡下的老家，偌大的明公馆空荡荡的。阿诚干脆熄了一楼所有的灯，只留下书房里的一盏。

 

明楼冲他摇了摇头，示意这或许并不是幻觉。“我们的城市是隐匿的城市。”他说。

 

“我们的城市是隐匿的城市。”阿诚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，“她和真实的城市共享一副骨骼，她藏在每一处房檐下，街道的拐角处。有人说她在远东的平原上，有人说她在群山深处地图无法标记的地方，还有人说她能脱离真实的地理规则，像一个幽灵漂浮在上空，所有真实的城市都是她的入口。她在等待一个命运裁决的时刻，到那时所有被遮蔽的都将揭开，城市的子民将从阴影中走出。现在所有人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给那个时刻增添更多的光辉。”

 

他感到摇摇欲坠，明楼快步走过来帮他坐在沙发上。阿诚在一片迷茫中拽过一个靠背索性睡了起来。明楼帮他把毯子盖好，将唯一的一盏灯也熄灭了，静静地看着月光从身后穿过来，从一盏酒杯移动到另一盏酒杯上。

 

隐匿的城市又一次进入安眠，进入过这座城市的人将要把更多人领到那扇大门前，而这一天即将到来。

 

*

“请谈谈您的城市吧。”

 

面前的老人笑了，满头白发显得他的精神更加矍铄。“我就说那不是一个梦。”他和身边的人说，旁边的人也跟着笑着点头。

 

“遗忘正在吞噬我的记忆，但是我记得这个，我甚至记得自己的那些回答。我还记得之后的几天总是下雨，树的枝桠在窗户上噼啪作响，提醒我该去做那些允诺过的事。”他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往沙发里靠了靠，这是一个陷入回忆的姿势。“然后我就会跑去做那些事，我现在已经不能跑了。你还能跑么，毕竟你没有伤过腿。”他推推身边的人。

 

“说说我们的城市吧。”身边的人提醒他。

 

老人做了个不规范的鬼脸。

 

“我描述过很多城市，有的能在地图上找到，有的则不能，但他们同样真实。我曾经在那些城市停留，听见那些城市的声音，和其中的人交谈，然后把其中的一部分带到下一个城市。于是所有的城市交融在了一起，或许她们根本就是来源于同一个母体，她总是在变换，因为我们不停地在其中劳作。我听到那些新闻里说的事情，他们要把人送到月亮上去，看来你们能做的更多，我们的成就已经完成，现在城市是你们的了，城市永远不会停止生长。”

 

“您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了么？”

 

“原来他还会说别的话。”另一位老先生打趣道。

 

“我属于记忆的城市。”老人回答，“那是一座逐渐凋敝的城市，为了保持住她的风貌，我需要每日在其中翻检，于是所有记忆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另一个记忆。当你回忆的时候，你的战争会变成另一场战争，你的朋友会变成另一位朋友，你的故事会变成另一个故事。”

 

“如同在海上失去锚的船舶，您如何确认记忆的真实性呢。”

 

“真实从来无需确认，如果有人与你共船，依靠彼此便能辨认出自己。”

END